薛平贵和王宝钏,本是民间口口相传的虚拟人物,戏谚素有“跑不完的红鬃烈马”之说。
这两人的爱情故事,自诞生之初,就极具炽热的生命力,千百年来,以秦腔、京剧、粤剧、川剧、二人转、歌仔戏、鼓词、评弹、电视剧等各种形式登台亮相,经久不衰。
就在去年,从2012年国产电视剧《薛平贵和王宝钏》,流出一个“王宝钏挖野菜”的梗大热,热到央视网上评“王宝钏,冤不冤?”,还掀起一股抵制“恋爱脑”的狂潮。
这其中的由来,用一句话说,就是古代的白富美王宝钏,嫁给古代的穷小子薛平贵,守了十八年的寒窖,挖了十八年的野菜充饥,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,等到长篇失踪的丈夫功成名就归来,妻凭夫荣,当上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,结局普世圆满。
十年前,尚且天真淳朴的大家伙儿,看得是两眼泪汪汪,感动:啊,这什么人间绝世真爱!十年后,不再天真、依然淳朴的大家伙儿,还是看得两眼泪汪汪,感慨:啊这,这什么人间绝世大冤种!
这一回,大家伙儿流出来的泪,全是过往积了十年的脑栓水。
因为电视剧看似阖家欢的“夫贵妻荣、二女共侍一夫”大团圆结局,淳朴的老百姓们过去喜闻乐见,如今见多识广后,却觉得这圆满太过浅薄,难以理解,不能接受。
此外,一个过去并不为人知的大结局,也逐渐被广为人知,那就是,王宝钏仅仅当了十八天皇后,竟然就意外去世了。
心思单纯的看客觉得唏嘘,这十八年吃糠咽菜的苦日子都过来了,坐上天底下女人最尊贵的位置,当了皇后,锦衣玉食,怎么还没几天就死了呢,真是没福气。
爱琢磨的呢,就会细思恐极:坚强了十八年的王宝钏为什么会死?王宝钏之死,背后意味着什么?
这仔细一琢磨,答案很快就出来了,王宝钏之死,是必须死。
甚至因为王宝钏的“意外身亡”,如此及时,如此恰到好处,处在当皇帝的薛平贵当时所处的位置和立场,对方很有可能,会因此大松一口气,甚感心安。
王宝钏苦等十八年的良人薛平贵,竟然就是王宝钏之死的最终受益者,最大受益者,甚至极有可能,就是最终的“幕后黑手”。
这事儿,谁见了不得问一句,王宝钏,你冤不冤?
王宝钏和薛平贵并不是真实人物,两人间的爱情故事也本是民间杜撰,经过漫长的口耳相传,各种穿凿附会,各种加料演绎创作,来历是众说纷纭,很难考证出一个确切本源出来。
事实上,王宝钏这个人物,在最初出现的时候,其实也算是时代的民间杰出代表人物。
她不慕富贵,忠贞不渝,打破门第之见,忠于爱情,冲破生活的困境,活出人性的高洁,是当时那个时代里,勇敢与命运抗争、反对门当户对争取自由婚、反封建权贵门阀作派的民间代表人物。
王宝钏和薛平贵的爱情故事,历史背景设定是晚唐时期,但成熟成型的剧本出现,却是在明末清初,名为《烈女传》,故事情节主要包括:“花园降香”、“彩楼配”、“三击掌”、“降妖马”、“别窑”、“西征”、“母女会”、“鸿雁捎书”。
此时的故事结局,是薛平贵死在西凉,王宝钏守着寒窑含笑饿死。
这出以国人最爱看的“寒窖”母题为核心的戏,王宝钏与薛平贵,一个是当朝宰相家最受宠最美貌的小女儿,一个是社会底层流浪街头身无分文的乞丐儿,身份差巨大,从设定上,就极具戏剧张力。
两人的开始也很俗套,一股子封建思想的“宿命论”。
落魄的男主薛平贵,出场就红红火火,照亮花园一角,自带隐形的“王霸之气”,女主王宝钏则带了宿命的美颜滤镜,从对方相貌坐卧举止,断定此子不凡,圄于时代的局限性,便立刻信了这“命中注定”,勇敢地主动邀约薛平贵,参加她的抛绣球招亲。
两人颇有宿命意味的相识于微末,王宝钏义无反顾与父亲三击掌,断绝父女关系,离家而去,奔赴寒窑,与“人品不凡”的薛平贵结为夫妻,同甘共苦,苦熬十八年,宁愿挖野菜为生,也不愿向宰相父亲低头,对认定的丈夫忠贞无二,至死都不离不弃。
戏文的情节编得很好看,文字语言表达更出彩,各种荡气回肠,看得时人神清气爽。
老百姓们都爱看,看得是意犹未尽,对王宝钏最后竟然这样凄惨死去的结局,也甚感意难平,于是就有了续编的后五回。
在戏班子要赚钱的动力下,薛平贵很快又重新活过来,开始“赶关”、“赶坡”、“算粮”、“收将”、“大登殿”,凑出了个后五本。
此时,故事的结局,是薛平贵没死,被西凉生擒,还被代战公主和代战公主她爹看上,招了驸马,当了西凉王,灭了腐朽的唐王朝,做了皇帝,并良心焕发,找回王宝钏,封她做皇后,狗血一大盆,泼出颇具民间口味的大团圆。
这是从寒窖母题开了个文人们最爱的发迹题材支线,那么,到这里,看客们满意吗?
满意,当然满意,虐女苦情文转大男主爽文,新旧两代白富美痴恋乞丐儿,助推穷小子走上人生巅峰,达成帝王霸业和美三人行,这个神转折,是真的够神,够爽,够给劲。
只是看客们看爽了,看多了,看久了,突然又回过味:薛平贵这穷小子,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停妻再娶、两头骗婚的负心汉?
王宝钏这个千古贤妻代表,为了个乞丐出身的穷小子,和当宰相的父亲断绝关系,苦守寒窑十八年,落得个二女共侍一夫,这结局哪里又算得上好?
看客们的理性逻辑忽然又找回了自己的脑子,突突杀了个回马枪。
要知道,薛平贵是靠西凉王和西凉公主的势力,才当了西凉人的王,王宝钏在代战公主的地盘上当皇后,那皇后怎么可能好当?
西凉人能忍一个不是西凉人的薛平贵当王,那是因为他是西凉公主上门的驸马,他所谓的原配王宝钏,又是哪根葱?
从天而降不说,一个守贞十八年的原配名头,就把他们尊贵的西凉公主打成妾室,西凉人能忍?
于是,民间又开始流传起一个新结局,说是王宝钏当了十八天皇后,就死了。
这个结局的出处已不可考,但张爱玲在她的《洋人看京戏及其他》一文里,分析过王宝钏的处境,也提到过她的结局,原话是“难怪她封了皇后之后十八天就死了——她没这福分。”
不,不是王宝钏没这福分,是薛平贵不能给王宝钏这福分。
让王宝钏当皇后,就已经全了薛平贵在满朝文武大臣前重情重义的面子,再让一个不是西凉人的王宝钏继续当这皇后,薛平贵自己的帝位都怕是要不保。
所以,王宝钏,她活不下去,必须死。
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就这么顺着逻辑线捋,把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猜出来了。
时代总是在不断向前走,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爱情故事,也跟着向前发展,在人心中经历着不断的嬗变。
老百姓们爱看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戏,看完又不断要求加戏,改戏,于是,真实的“王宝钏”,真实的“薛平贵”,就这样被淹没在层层新编、重重新说里了。
2012年的国产电视剧《薛平贵和王宝钏》,自“薛平贵和王宝钏”的民间故事改编而来,经过诸多艺术加工,便有很多人为薛平贵辩护,觉得薛平贵搭上恋爱脑王宝钏,家破人亡,各种被陷害,遭遇很惨,令人同情。
但在民间故事里流传的,最初的“王宝钏”,重情,轻利,坚贞,自守,拥有中国传统文化下要求女性必备的所有美德,用十八年此情不渝的坚守,活成了一个中国传统贤妻的典型符号。
薛平贵,则完全是典型的反面教材,薄情寡义,重功名,逐利禄,认贼作父,脚踏两只船,负心薄幸没担当,随着时间的推移,活成了一个极具中国传统典型的渣男代表。
讲述薛平贵试妻的《武家坡》,与秋胡试妻的《桑园会》,薛仁贵试妻的《汾河湾》,成就了京剧里著名的渣男三部曲。
在薛平贵参军,与王宝钏分离,离家“别窑”的那一段,薛平贵自知此去死活不知,归期难定,期期艾艾,暗示王宝钏为他守贞。
王宝钏当场许诺,守不住来也要守,纵死寒窖也不回头,薛平贵竖起拇指,大赞妻子有志气,美名值得万古留,然后给妻子留下十担老柴八斗米,一个四处漏风的寒窖,拍马走了,一去就是十八年。
薛平贵遭遇陷害,被西凉俘虏,西凉国英姿飒爽的代战公主看上他,要招他做驸马,他一句台词就应了,“可恨魏虎苦苦害我,倒不如暂且应允,有日回朝,也好报仇。嗯,我应允便是。”
这个时候,他是压根没想过,自己是有妻子的,但借口倒是找得很妙,都是魏虎害的,他骗婚是被逼无奈,绝不是他的错。
后来,鸿雁传血书的奇迹发生,薛平贵竟然良知觉醒,想起自己老家还有一个寒妻等他,于是带上自己失传已久的“有情有义”,浩浩荡荡闯了个三关,回去见王宝钏。
然而,回到老家,薛平贵与王宝钏见面,却不相认,理直气壮先来了一段“试妻”戏。
此时,薛平贵心里想的是什么,是:“她若守节,与她相会,她若失节,腰中带得宝剑,将她首级割下,带回西凉,也好见那代战公主。”
这是原始创作版本里的原话,后来就被删掉了。
为什么被删掉,和电视剧里薛平贵为什么被各种加码加料,大概是一个原因,不加点码料,大丈夫的面上不好看。
总之,离家十八年的薛平贵,撇下结发妻子,在西凉当了驸马,做了西凉王,权势在握,娇妻稚子在怀。
就这身不正影子歪到没边的情况,“重情重义”走三关回了老家,却先停了脚步,表示,且慢,等我先考她一考,验她一验,看王宝钏这做妻子的,对她十八年不归家的丈夫到底忠贞不忠贞。
于是,先是假托有家书,和王宝钏一番交谈打探,紧接着表示,王宝钏被她欠债的丈夫抵押给他这个军爷,王宝钏坚决不从,又是一番周旋,薛平贵便掏出银子,表示要送她买罗裳。
王宝钏再次拒绝,并委婉表示,这位军爷,您还是好好做个人,把银子拿回家去,给你娘做个安家钱,买白布,做白衫,买白纸,糊白幡,好好做个大孝子去吧。
王宝钏抓住机会,转身跑掉,薛平贵又追到寒窑,一番拉拉扯扯,验明正身,两人这才相认。
期间,王宝钏叫薛平贵退一步,再退一步,一步又一步,薛平贵不解,王宝钏却答,若是有那后路你还不回来呢。
言语间透漏出来的,十八年孤苦无依的悲痛,薛平贵无法理解,也根本没想过,他还理直气壮,我不是给你留了十担柴八斗米。
王宝钏直接怼回去,那点东西,就是数也数完了。薛平贵想也没想,直接就问,相府呢?怎么不管你?
浑然忘了,王宝钏已经是他的妻子,早与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。
王宝钏拒绝向父亲低头,薛平贵却从没把这断绝关系的话当真,有钱有势的岳父家,就是他给妻子留下的最后退路,甚至也是他的退路,至少是心理上的退路。
薛平贵完全没把妻子说过的这种志气话放在心里,一方面嫌弃岳父家势利眼,一方面理直气壮将妻子留给岳父家养活。
这段中国戏文里乐此不疲的“试妻”戏,其结果,是薛平贵一个口头道歉,便很容易得了王宝钏的“原谅”。
薛平贵一去十八年,音讯全无,衣锦归来,富贵在身,不过是开个玩笑,试探试探妻子忠贞,又没做陈世美,反而还要接她去过好日子,那个时候的王宝钏,又哪有理由不原谅他?
然而,谁又能想到,王宝钏就算当了皇后,也压根享受不了那福分呢。
在最初流传的戏文里,对王宝钏的人物刻画,其实是相当出彩的,也是相当正面的,大众的同情面,也是向着王宝钏的。
事实上,在《大登殿》之后,还有一个脍炙人心的大结局,在川剧和各路梆子戏里频繁出没。
那就是,薛平贵当上皇帝后,露出无耻原型,荒淫无道,王宝钏死谏,皇后之位被夺,人也被绞死,代战公主为之怒起,再反长安,火烧白马庙,杀了薛平贵,尸体扔进深山,给虎狼狗加餐,就此带兵回了西凉。
薛平贵与王宝钏,本就是民间传说,源自老百姓的脑洞大开,也源自老百姓的心之所向。
而老百姓的脑洞之大,心之所向,有多么飘忽不定,也着实让人难以捉摸。
不过,大家伙儿朴素的正义观,还是始终立在那里的,如薛平贵等渣男之流,想要在众口之下,求个安心,除非改头换面,不然,可不大容易立住。
《中国秦腔史》; 陕西旅游出版社; 2003年
《中国京剧艺术百科全书》 ;中央编译出版社; 2011年
《我们并非认识透了传统经典剧目 琐话京剧》 ; 《中国戏剧》 2022-10
《时代的印记 历史的诗篇——原型视域下王宝钏形象探析》; 《戏剧文学》;2022-12
《翻译中的重塑:熊式一在京剧英译中对“王宝钏”形象的改写 》 ; 《中国比较文学》;2018-10
《京剧传统剧目《红鬃烈马》的传播分析》;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论文 2015-05
《古典戏曲中“寒窑故事”研究》 西北大学硕士论文 2014-06
“王宝钏挖野菜”上热搜,书中她到底什么样?张爱玲这样评她 来源: 北京晚报;2022-11-10
嘲讽王宝钏未必是“人间清醒” 来源: 扬州晚报 2022-11- 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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